诗的妙用

诗这个东西奇妙得很。孔子说:“诗,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,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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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兴,就是说可以宣泄情绪,抒发感情。人有高兴的时候,也有烦恼的时候。找个人说一说固然痛快,但有些话无法对人说,或没有机会对人言,怎么办?大笔一挥,写写诗,就抒发出去了。你看李白,我不知他是高兴还是发愁,反正是先借酒浇愁(或助兴)。结果,酒没有解决问题,就又写诗,写出“烹羊宰牛且为乐”“与尔同销万古愁”,这才抒发出去,才算完事。

可以观,就是说通过诗可以观察一个人的气质、修养、风格。一看杜甫的诗,就知道这个人很严谨;一看李白的诗,就知道这个人很豪放;而一听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,就知道屈子有怎样的志向抱负,又可知道这是个地道的书呆子。你求索,遇上个明君还可以,遇上个昏君,就不好办了。屈原说:“众人皆醉我独醒。”在那样的环境下,你一个人独醒怎么行呢?当然也不能跟着醉,恐怕要“众人皆醉我半醒”才行。但是,今天,如果考核干部,也不妨先看看他写的诗。如果是豪放风格的,可能就是开拓型的干部;如果是婉约风格的,可能就是严谨型的干部;如果两种风格兼备,可能就是比较全面的干部。无论如何,不能埋没了屈原这样的人才。

可以群,就是说可以合群,以文会友,联系群众。诗人间以诗唱和,结交朋友,礼尚往来,尽是千古佳话。一个人,会幽默和写诗,生活就有趣味。幽默是初级型的联系群众,写诗是高级型的联系群众。你想想,一个领导做大半天报告,听众可能会昏昏欲睡。如果穿插点幽默和诗句,听众就来精神了。你读过《资本论》吗?这样的大部头,可是让人越看越精神,就像读小说一样。作报告、写文章的人,不应在心里问问为什么吗?再看李白的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。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如果李白同孟浩然辞别时,不是赠他这首诗,而是送他一块金戒指,今天还有谁会知道他们的友情呢?

可以怨,就是说可以发牢骚。可能孔夫子弄混了。可以怨,应该是包含在可以兴里面。可以怨是单方面的发牢骚,可以兴是既可以发牢骚,又可以抒兴致。历史上,很多人都是靠诗发牢骚的。李后主被软禁开封,以泪洗面,写出“剪不断,理还乱,是离愁,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”;杜牧面对国破家亡,听见歌女卖唱,写出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”;朱敦儒面对奸臣当道,写出“回首妖氛未扫,问人间,英雄何处”;辛弃疾叹岁月空逝,壮志难酬,写出“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,可怜白发生”,都是发牢骚。总之,通过诗发泄一通,可能心境能平稳一些。

迩之事父,就是说写诗可以孝敬父母。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,报得三春晖。”不知孟郊的父母是否有文化,如果能读懂,肯定能比多听到几声妈高兴得多。

远之事君,往大一点说,写诗可以报效国家。“功名只向马上取,真是英雄一丈夫”,这是岑参的诗;“拥精兵十万,横行沙漠,奉迎天表”,这是李纲的诗。这哪里是诗,分明是收复国土的呐喊。

诗有上述功能,我也曾咿呀学语地写过几首诗,至于写得好不好,那是另外一回事。不过写着写着,我就觉得远不止孔老夫子说的这些。诗,还有其他功能。

就说可以兴吧。兴,冲破一定限度,可能就要冲动、要出事,就要“抑”一下。写诗就可以实现。那年,鄙人三十得子,高兴得不得了,在大街上乱跑,又不知往哪里跑。晚上硬是睡不着,就写诗:

律吕初啼曲满床,始为人父乐癫狂。

惊魂缈缈神无主,拙口声声语倒装。

梦里成仙游世界,怀中泣血吐文章。

老夫抱犊迟来爱,待到他年看小唐。

一句“待到他年看小唐”,就抑住了。小唐是有了,将来会怎样还不知道呢,高兴什么,任重道远。

诗还可以通,就是说诗可以把事情想通。当然,写诗得有环境,有了环境就有诗兴了,就写出来了。写出来了,不顺心的事也就想通了。那年在内蒙古大草原,那一望无际的绿浪,让我马上诗兴大发,就填词一首:

大地苍苍,旷野茫茫,翠草白羊。看无垠碧浪,倚天做岸,清风梳绿,烈日投荒。悦耳胡琴,离弦赤骥,蹄带归花马踏香。忽长忆,叹雕弓犹在,换了时光。

当年无尽沧桑。有谁辨他乡与故乡。且红楼一梦,余音好了,阴山如脊,往事如霜。尘土功名,东流敕勒,何若南华乐未央。穹庐下,盼魂归四野,休论皮囊。

后来,我又写了一首七绝:

离雁声声翅未收,凭空抖落一天秋。

公平最是寒霜降,地上谁家不白头。

这一诗一词,就让人把事情彻底想通了。当然想通、白头,也不是消沉,是要正确对待人生,在有限的人生中尽可能做些大于有限的事情。

诗还可以权,就是说写诗可以通权变。黄河本是最难治的。可你看三门峡大坝一建,黄河就收敛了。表面收敛了,心里没收敛,在等待时机。我在参观三门峡大坝时就填了一首:

呼啸西来,盖地铺天,万里马嘶。却横天一坝,迎头矗立,忽闻四面,故楚歌吹。末路英雄,佳人相对,垓下凄凄泪别离。抬双眼,任平湖如镜,忍做摧眉。

说人且莫伤悲。昔勾践柴薪尝胆时。聚江东子弟,三门解锁,千堆白雪,大浪如狮。落叶西风,旌旗漫卷,横扫中原事可期。凭韬悔,若包羞忍耻,便是新碑。

你看,如果当年项羽这样想,不就是通权变了吗?当然,历史不能假设。

诗还可以欲。人都有七情六欲。诗是风流欲,粗话是下流欲。这个界限一定要分清。你看,“天上独徘徊,烟云锁未开。婆娑风送钥,美月蹁跹来。”一弯雪白的美月,在天上孤独徘徊,清风像一把钥匙打开烟云之锁,月亮向我们奔来,此景此情,人能没有欲望吗?

诗还可以想,借着诗意,什么都可以想。黄果树瀑布,本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,你却可以想象是:人长叹,娲女补天疏。万尺悬空连月水,千年垂瀑泻银渠。研墨草狂书。总之,诗这个东西真是不得了。

诗有这么多功能,可不是谁都能写的。

诗人是大政治家。曹孟德是大政治家,也是大诗人,这才有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;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;就连亭长刘邦,成了政治家后,也能唱出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”。文化程度低的“要饭和尚”朱元璋,做了皇帝写不出诗,也来副对联,“双手劈开生死路,一刀斩断是非根(阉猪)”。你看,气度就是不一样。

诗人是大思想家。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这是苏东坡的诗,还是他的辩证法论文?真让人惶惶然。还有“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”,世界的本原是什么?先有精神还是先有物质?先有鸡还是先有蛋?

诗人也是大军事家。“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”,岳武穆一首《满江红》,把战略(踏破贺兰山缺)、战术(驾长车)都道出来了。

我想,如果不能写诗,你这个政治家是不完全的,你这个思想家是不完全的,你这个军事家也是不完全的。

朋友,有时间写写诗吧,写得好赖可以不计。

(作者系中央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、文化学者)

关键词: 联系群众 这个东西 迩之事父